作者:潘向东(槐川博物馆馆长)
编者按:定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,其窑址位于河北曲阳涧磁村和东西燕山村,唐宋时期地属定州,故名“定窑”。它创于唐,盛于宋,终于元,历经七百余年。
定瓷纹饰丰富多彩,以白釉印花、白釉刻花和白釉划花为主,也有白釉剔花和金彩描花,纹样秀丽典雅。
乾隆皇帝对定窑钟爱有加,曾御笔题诗:“古香古色雅宜心,宋定名陶器足珍。”
陈寅恪先生评论宋朝时说:“华夏民族之文化,历数千载之演进,造极于赵宋之世。”而定瓷之文化、艺术又成为那个文墨悠悠、禅意绵绵的时代写照。了解器物所承载的记忆,亦可感受一个王朝的辉煌灿烂。
宋定窑凤穿牡丹纹残盘
大疫之后,偶得宋定窑凤穿牡丹纹残盘,甚是欢欣。残器胎骨紧致,釉水丰满滋润,白中泛黄,近似牙白,积釉和垂泪处,尤为明显。此盘采取覆烧和模印工艺,芒口镶物已脱,模印纹饰生动,密而不乱,体现制模艺人高超的浮雕工艺水平。虽为残件,但属宋定窑瓷器艺术精品。槐川博物馆也藏有几件定窑瓷器,与之相比,艺术价值有天壤之别。
槐川博物馆藏宋影青刻海浪碗
在最具盛誉的宋朝“汝、官、哥、钧、定”五大名窑中,定窑是烧造历史最早,也是烧造难度最大的窑口。首先是“纯”。人类的历史发展无一不是在自我挑战、追求完美中得以提升,越是难越为之,越是得不到做梦也想得到,白釉瓷也是先民在不断地釉水提纯中逐步实现的过程。“汝、官、钧、哥”四窑都是由青釉在无意中得之,在有意中天成。而定窑却不同,由北齐至唐,再至宋,在追求纯白的理想中,艰难前行,窑火不熄,才有人定胜天,逐步掌控釉水至白的烧造提纯过程。在近八九百年后的今天,因为有了电炉、化学釉等,特别是有了计算机控制,什么都得来全不费工夫。相反,却丢失了灵性和天成,使“类玉”的瓷器艺术品变成“类塑”的产品。
宋定窑凤穿牡丹纹残盘
其次是“工”。定窑讲究刻划工艺,在瓷坯表面刻划上纹饰,或刻模模印,再入窑烧造,在宋朝之前是很难做精的一件事。一来由于入窑烧造随着窑温不断提高,胎骨越来越坚硬,瓷器收缩比也增大,变形是很难克服的一门技术。二来釉水肥厚是宋朝装饰瓷坯的主要方式,厚釉很难将刻花工艺充分表现出来,还容易弄巧成拙。而定窑做到了这一点,釉均薄而刻花模印生动,刻划成为欣赏定窑的主要因素,这也与定窑烧造在石雕石刻艺术最具盛名和历史的河北曲阳有关。
北宋定窑(镶铜口)
三是“镶口”。我不反对瓷学大家冯先铭先生在《中国陶瓷》一书中所说的,宋瓷覆烧芒口主要的动因是节约成本和提高烧造量,实际上大部分陶瓷学家都沿用这一观念。但除此之外,我认为与宋朝审美观的提升也都相关。如果仅是降低成本和提高产量,那官家皇家定烧瓷也采用覆烧芒口工艺显然说不通。再者,覆烧是提高了产量,但芒口是需要镶金、镶银,最便宜的也要镶铜包口,在七八百年前的宋朝,那可是奢侈的贵重金属呀。从这一点出发,采取覆烧镶芒口工艺主要还是装饰审美的变化。类玉瓷器用金、银、铜、锡镶芒口,大有金镶玉、银镶玉的感觉,让瓷器在典雅中透出富贵光芒。乾隆有诗道,“岁久光芒销以尽,希珍今亦口金镶。”从近代西方国家进口中国瓷再用金属工艺镶嵌,也足以证明这点。至于后宋时期又改为正烧,也是因为镶口工艺成本太高。仅一家之言,大家姑且听之。
定窑白瓷婴儿枕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伟大的宋朝三百年,瓷器业称雄世界,与宋朝的“学而优则仕”息息相关。宋朝的覆灭不可跟其他王朝的更迭相提并论,宋朝亡天下,亡的是汉文化的中断。宋朝的GDP在世界领先,后来人口数倍于宋朝、具有人口红利的大清朝GDP也不到宋朝的三分之二。大宋也是中国历史为数不多没有爆发全国性动乱的王朝,从一幅《清明上河图》看大宋的市井生活文化,农夫走卒穿的是丝鞋绸衣,汴都数百万家,尽仰石炭,无一燃薪者。人们安居乐业,收入丰盈,尽享盛世之安宁。宋朝取得如此大的经济成就,却立志不当暴发户,在政治上推崇百家争鸣,不设文字狱,宋太祖曾在太庙刻下祖训,“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”,虽有政见不同,党同伐异,但没有肉体消灭,最多是贬谪。在教育上,兴资办学,官学私堂蔚然成风,书院兴盛,引人注目。在文化艺术上,百花齐放,承古创新,在绘画、诗词各艺术上达到中国文化的顶峰。正是在这样大开大合的政治经济文化大背景下,宋朝五大名窑“汝、官、哥、钧、定”也达到后世高山仰止的水平。我们当今普通大众之所以认为宋代积贫积弱,恐怕主要是受《水浒传》的影响而不知全貌。
半日闲舍宋斗笠茶盏
这只宋定窑残件,我们可以依稀看到宋代崇雅尚儒,茗碗破尘虑的生活境界。宋代的碗盏盘的形制一改大唐前壁厚大圈足,宏大江山稳的风格,变得口大圈足小,壁薄釉水润。在追求釉水类似玉的情怀下,精益求精,透露出风和瘦透的雅趣。端着这样形制的碗盏盘食茶,怎么可能心神不定,举止粗俗呢,只能是温文尔雅,细嚼慢咽。其实这种小圈足、大敞口、似斗笠的碗盏盘,从使用成本上来说是极其不合算的。小足薄壁重心极不稳当,很容易倾覆摔破,更何况宋代采取覆烧方式留下的碗盏芒口,都要用贵重金属镶口,摔破一只盏,当失几吊钱。搁到今天,何不将钱买酒肉吃?大宋就是大宋,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柴米油盐是小事,香画花茶怎可无。兴致、情调、雅趣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宋定窑凤穿牡丹纹残盘
每每看到这只残盘,也十分感谢藏家张军峰先生的惠让,以满足本人平息燥气、破去尘虑之心。君子素居,格古安性,用几句不成体统的句子来表达我的心境吧:
素心争妍百花媚,
凤穿牡丹低头回。
三月春风吹羽蝶,
梦里颂她花千岁。